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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葉揚(第33屆短篇小說組首獎得主)】

「巴巴,巴巴……」他最小的女兒站在門外,用不太標準的口音叫著他。出生時因為臍帶繞頸的關係,醫生判定她有輕微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。

對了,老三還要參加課後的特別輔導課程,六個月得花四萬塊。

還剩132萬。

他回想起老三出生時,當醫生從自然產的計畫改成緊急剖腹,他看見滿肚子血肉洶湧溢出的畫面。

對於開腸剖肚,他一向不是勇敢的人,他一直忍耐著,直到嬰兒小小的身子被拉出體外。

儘管大家都說他是太緊張的緣故,但他發誓,在嘔吐以前,他親眼看見,小女兒黏答答的頭部,掛著兩張不同的臉。

「巴巴,巴巴。我又來了呀。」而且那血肉模糊的孩子,還開口叫了他。



六年半前,他跟欣合約好在私人開業的婦產科診所見面。

在酒精與椅子莫名的塑膠哪一家銀行信貸比較好過 銀行小額信貸比較 信貸比較好過的銀行味道混雜中,欣合坐在他旁邊不發一語。

他們夜路走多了。

「這裡空氣不流通嗎?」他看見一塊一塊團狀的不明雲霧,漂流在「妙手回春」的匾額上方。這家診所到底殺了多少胎兒?

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。

「我不能把孩子生下來。」進入診間時,欣合對著醫師和他說話,那語氣斬釘截鐵。「非拿掉不可。沒有人會疼他的。」

醫師臉上沒有情緒,他機械式地指著超音波的圖像問:「既然決定墮胎,怎麼等到快五個月才來?你看,小朋友手腳都長好了。」

他看了她身邊男人一眼,沒有人說話,他便接著低頭寫字。

會不會,那一塊一塊的霧團,是剝落下來,那些殘破嬰兒的靈魂?

他想到這裡,身體便因此顫抖起來。

手術時,欣合讓他在外面等。

過了一陣子,護士朝著他的方向走過來。

「裡面的黃小姐手術完成了,她要我跟你說,請你先離開。」

「我說好要等她的。」他堅持著。

「這是她寫給你的紙條。」護士將一張小紙遞上,他打開來看。

你回家照顧太太。

我沒事。

就這麼幾個字,正正經經地躺在黃色的方型框中。他們之間結束了。



咚咚咚咚,房門又響了起來。

妻子戴著口罩,露出兩顆眼睛,端了碗湯進來。

「身體還覺得燙嗎?」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臉。

「不會,躺一下之後覺得好多了。」他故作沒事地回答。

如果可以的話,他想要告訴妻子所有的事情:他失去工作,跟外面的女人睡覺,殺了一個無辜的孩子,當小女兒出生時,他還看見另一個嬰靈附身。

說不定是那嬰靈,試圖用臍帶勒死他第三個孩子?

「上次說過小蜜要換新鋼琴,你還記得嗎?這是老師給的型錄,我圈了幾個你看一下。」

「喔。」終究他什麼都沒提,把心裡的祕密折疊好放到口袋裡,用掌心緊緊壓住。

妻子點點頭又走出去了。

小蜜是他的大女兒,就讀音樂系。

等一下,一台鋼琴要十六萬。

我們真的有這麼需要音樂嗎?

扣掉這個,他只剩下116萬了。

他感覺自己的一生被高明的圈套困住了,沒有人在婚前提醒他,當一家之主的困難。大家只是在婚禮上喝酒作樂,關於婚姻跟後面的種種問題,沒有一個人說過什麼。

父親過世的那天,他正忙著在外頭跟客戶談生意。

等到妻子通知時,一切都已經過去了。

工作人員用兩隻手將冰櫃拉出來,父親躺在裡面,高聳的額頭,碩大的鼻。

他說不出話,只點點頭確認,就離開現場。

說實話他們父子兩人,這輩子沒有說過幾句話,這樣的習慣直到最後一刻。

從殯儀館離開的時候,妻子問,爸爸後來跟你說了些什麼?

他無來由地發了脾氣:「人都死了,還能說什麼?」

「爸爸過世前,要我打電話給你,然後叫大家都出去。難道你沒接到那通電話嗎?」

他沉默。

打開手機,一通未接來電。

心一沉。

還有一則語音留言。

他藉故說要走走,請妻子帶著小孩先搭車回去。然後,他坐在路邊,聽取留言。

「兒子。」他聽見爸爸的聲音,從電話另一頭傳來。空氣飄著雨的氣息。

「現在換你照顧所有人。嗯?聽清楚了?」

電話一下子就掛掉了。

雨落下來。

高明的圈套把他團團圍住,他再也見不到父親,而他在那一刻知覺到,自己是家裡剩下的男人。

時鐘發出規律的響聲,他坐直身體,把暖暖包用垃圾袋包好塞到抽屜的底層裡,從書櫃中取出一本詩集來配著晚餐吃。

這是我睡著的時候,╱人家承諾給我的地方。╱可是當我醒來時卻又被剝奪。這是誰也不知道的地方,╱在這裡,船和星星的名字,╱已經飄到伸手摸不著的遠方。山不再是山,╱太陽不再是太陽。╱到底原來是什麼樣的東西,╱也漸漸想不起來。我注視著自己,看著我的額頭上,╱一點昏暗中的光輝。╱過去我不缺什麼,過去我還年輕……現在我覺得這些似乎很重要,╱我的聲音彷彿能傳到你耳中。╱而這裡的風雨,╱似乎永遠不會停止。

詩的篇名是〈一個老人在自己的死亡中醒來〉。

他想,要是改成〈一個中年男人在自己的失業中醒來〉,就再也恰當不過了。



小學的時候,他曾在作文裡面,義正嚴辭地寫下,長大以後想作一個探險者,到叢林裡面學習植物的知識;接著再到天文台裡當科學家,發明控制天氣的方法。

小學的時候,他想得很美。等公務人員信貸銀行 個人信貸銀行利率 個人信貸銀行比較他越長越大,才發現社會跟他想的不一樣。他開始恥笑當年的夢想,習慣在計算機率與金錢中過日子,不再相信冒險與好運。

因為工作的要求,他要學的東西變成賺錢,存錢,搞好人際網路,隨著業績目標上上下下。在保險產業中。他發展出一種專門的技術,負責捏造故事、散發消息給大眾:

是的,人會在一瞬間被車撞死。

是的,一夕之間火災可能發生。

是的,一下子癌細胞會擴散到淋巴腺。

人類,就跟希臘悲劇裡的主人翁一樣慘。凡事都有可能。

他變成一個危言聳聽幸災樂禍的中年保險業務。這是他的詩。

一個人獨自吃完東西以後,肚子暖和起來,他覺得睏,於是呼嚕呼嚕地躺下睡去。

「小皮。」模模糊糊地,他聽見母親喊他的小名,用歌唱的方式:「小皮小皮,起床吃東西……」

他睜開眼,看見母親的臉,和她眼尾的一顆痣。

「媽。」

母親坐在他身邊,用手捏著他的肚皮。

「小皮沒吃飽,這樣長不大啊……」

「媽。」他又喊了一次。

坦白說,他很明白這是夢。母親的骨灰,是他用一雙大木筷夾進罈子去的。

可是此刻他怎麼樣都不願醒,母親是他確切愛過的人,他們確切相愛,對其他的女人他都不能保證這點。

他吸一口氣,聞進她髮間的花露水味道。

跟母親一樣,這些年他也長出了灰白的頭髮。

「在天上,妳能知道我做了些什麼嗎?」他問著母親,試圖避開死華南銀行 哪間銀行信貸利率最低 哪一家銀行信貸利率最低亡的字眼。「我這一生只會犯錯,其他什麼事都沒有做。」

「做了什麼不重要,做的理由才重要。」母親隨著說話的節奏,拍著他的頭,就跟小時候一樣。「小皮一定是太餓了。」

「我不餓啊,我剛剛吃了肉羹。」他回答。現實跟夢境的界線就像粉筆痕,越抹越淡了。他的腦子一下子昏眩,一下子清醒。

「是你的心裡餓了,才會,」母親指指他的胸口,停頓下來,想了一想才繼續說,「才會發生那些不願意的事。」

「我怕,如果我把做過的事全都說出來,家裡的每個人都會恨我,我就永遠失去他們了。」

「你不會失去我,小皮喲。是媽媽的寶貝呀……」母親再度唱起歌來。

在夢裡面時間沒有長短,他們沉默了一陣。他摸著母親的手,母親手上還掛著六十大壽時,他送的玉鐲。(那鐲子價值十多萬呢,放到哪兒去了呢?)

「小皮,沒有必要一直逞強當個男人哪。」安靜過後,母親直視著他的眼睛,她嘆著氣說話:「你聽我勸,別老學你爸爸那樣。」

終於,他再也忍不住,像個委屈的孩子般窩進母親的懷抱。

「媽,離開以後,你還是會想我嗎?」

他的眼淚流了下來。

空氣像一面湖,剩下水面波紋的淡淡震動。母親移動身體,換了個姿勢,用雙手把他的頭緊緊抱住。像小時候那樣。

他聽見她緩緩地說:「當然想你,每天都掛念你。就是捨不得你受苦,我才來。」

醒來的時候,天已經黑了。

妻子走進房間來,準備將枕頭被子取走。

「今晚我跟女兒睡呦。」妻子這樣說。

「不。」他縮在被窩裡,全身軟弱無力,他努力抬起頭,像隻可憐的小狗:「拜託妳,不要離開我。」

就這樣,他們夫妻的眼神交會了一刻。超過三十年的婚姻關係,每分每秒,兩人的距離忽遠忽近。

「唉呦你這個人,平常不生病,生起病來還真嚴重……」

妻子往床沿坐下,把他的頭髮撥整齊。

他苦笑地握住妻子的手。

此刻,他聽見自己用卑微的口氣懇求。

「無論如何,今天晚上,請妳躺在我的身邊吧……」(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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